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艺术家不是想当就能当上的。喜剧世界充满了脆弱、抗争，而不只是好笑。

文｜《中国企业家》记者 傅婷婷

编辑｜马吉英

头图摄影｜邓攀周托尼（Tony Chou）有一张喜剧的面孔，鸭蛋脸上，本就很圆的眼睛外，又戴了一副圆框眼镜。他是国内老牌脱口秀演员了，也是中国大陆双语脱口秀第一人。2014~2015年，周托尼去了世界多地巡演。尤其令他难忘的是2017年8月在国际游轮上的演出经历。至今，“首位在国际游轮上演出的中国脱口秀演员”仍然是周托尼引以为傲的标签。有人写段子说，他是出海最多的脱口秀演员，应该叫“脱口秀海王”。早年，他因黄西而着迷于脱口秀。2014年，爱尔兰喜剧演员毕瀚生（Des Bishop）在北京创立了“幽默小区脱口秀”，没多久离开中国，把这摊事儿交给周托尼打理。就这样，当时三里屯的老书虫，成为他主导的“幽默小区”线下演出场地，周托尼也成为名副其实的“组局者”。在北京的脱口秀俱乐部中，“幽默小区”在老书虫的场地优势明显：环境好，观众水平优质且稳定，国际化程度高，国内第一批脱口秀演员很多曾在这里演出，中国人熟悉的外国面孔大山、华裔脱口秀演员黄西、外籍中文脱口秀新人艾杰西，也会来这儿表演。2019年，老书虫关停。那几年，线上脱口秀节目大火，“幽默小区”风光不再，场地也开始颠沛流离。2021年，周托尼决定办脱口秀训练营。两年间已经办了4期。最近，他在筹备第5期课程。这些年，作为脱口秀文化在中国的早期传播者之一，他一直在场。了解他的人知道他有艺术上的追求，不了解他的人认为他太小众了。

当“有趣”变成一种训练

在训练营，周托尼告诉学员，脱口秀不是讲笑话，而是要有力量。“脱口秀给了你一个工具，重新梳理生活和人生。”第一期上课，就出现了戏剧一刻。周托尼讲着讲着，有学生表示，脱口秀太难了：“啊？这个稿子还要我们自己写呀？”有同学在台上说话，说着说着就会卡住。有的同学看到趣味漫画，周托尼让他把漫画用语言复述为段子，讲给观众，却发现他写的是碎片式的半句话，写不出完整的句子。有的学员逻辑打架，一段话从a说到b，又到c，最后拐到d，“整篇都很乱”。每一期20个左右的学员当中，三分之一都会有类似的问题：连基本表达清楚都难。对此，周托尼第一反应是，不理解。他与学员沟通，想搞清楚为什么。他发现，有的学员是因为小时候被训斥，家长常常强硬地不让他说话。有的一直从事与表达无关的工作。也有的受到社交媒体碎片化的影响，失去了写一个完整句子的能力。很多学员天性受到压抑，比如自我怀疑、自我否定、自我打压、自我防御，不敢直接表达真实的想法。周托尼说，“一开始，完全没到讨论好不好笑的程度上，而是根本还无法把一个事情说清楚。教学之前，我从没想到这些能成为问题。”他觉得这不仅是脱口秀内行和外行的区别，而是他一直忽略了一些前提：自己做过新东方的老师，又做过央视出镜记者，有基础的写作和表达训练，平时交流的也都是同行，有大致共同的认知基础。而他以为的“常识”，对很多学员未必如此。“如果脱口秀是骑着独轮车顶碗，我直接一开始就默认，教的是顶碗的部分。现实是，很多人连三轮车都骑不稳，怎么还骑着独轮车，甚至还顶碗了？”

摄影：邓攀

他还发现，多数学员常年接受的灌输式教育，在训练营中也体现出来：很会“听课”，却不擅长质疑和思考。他讲到观察式喜剧，说先有结论，通过表演呈现。有一次，一个外籍学员听了之后问：“我如果先表演，再出结论，是不是更有说服力？”周托尼听到之后，没有觉得自己被质疑，而是想，为什么这两年，没有中国学员问过这种问题？他们总问的是：“老师，我怎么才能写好段子？”也有学员默认脱口秀是一个“活儿”，门槛低，忽略了它是需要创意的“艺术”。这令周托尼感到惊讶：“这不是啊，哥们儿，这是最难的工作之一了。你要创作，自己当编剧、导演、演员。它的隐形门槛比你误以为的高多了。”“艺术家不是想当就能当”发现问题，找到原因之后，周托尼决定，在终极目标“传播真正的脱口秀理念”之前，先梳理基本问题。就这样，脱口秀训练营变成了表达课、心理咨询课、逻辑练习课。而在这之前，有一件事要做：激发学员的潜能。在周托尼看来，脱口秀训练营更像是培养“艺术家”，每个人都是个例，而非工业流水线上的统一技巧。“‘笑’这件事类似于玄学，因人而异，如果能被迅速指标化，肯定就被机器取代了。一要看先天条件，每个人从表达的内容、舞台形象、思维方式、技巧、受众人群，差异都非常大。二要看后天训练方法，即使是好苗子，在不同环境下成长，被激发出的潜能也不一样。”激发潜能的第一步，就是鼓励学员真实表达。学员夏铮说，托尼课程最大特点是，“虽然教你讲笑话，但是最重要的是教你真诚地表达。”他觉得自己没幽默感，但周围人会觉得他搞笑。在托尼的训练营中，自己的表达欲被激发。工作和生活经过他的加工成为了段子：“讲讲最近的现状，就是我人到中年，我突然现在想谈恋爱了，我最近在追一个姑娘，然后就挺各方受阻的。最大的阻力是我媳妇不同意。更大的阻力是，那个姑娘也没同意。”学员阿凯说，“每次开放麦之后的复盘，聊着聊着，大家开始剖析自己，会讲到触动自己内心深处的事情，面对自己真实的想法。”阿凯觉得，以前自己总怕自己是错的，遇到什么事情不敢讲出来，现在有想法就不会积压在心里，而是表达出来。学员魏来热爱脱口秀，一直做幕后工作，对上台有恐惧感。周托尼把他安排为开场演员，他还是没上台。周托尼给予鼓励，连续六七次安排他作为开场演员，如今他已经克服了这个心理障碍。他说：“托尼是一个非常专业的老师，能够让我把内心深处最恐惧的东西拿出来，直视它，然后发现，它根本不是问题。”“解放自我”的学员，也会跟周托尼开玩笑。有的玩笑周托尼不是那么喜欢。魏来曾跟托尼聊到为什么选择他的训练营，不讳言自己的小心思：“在老书虫时期，我就关注托尼了。他咖位非常高，他目前处于脱口秀事业的小小低谷，我想‘抄底’，以后他好起来了，也能带带我。我也跟他聊到过，他的微表情让我感到他听了不是很高兴，但是他很尊重每个人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。”

来源：视觉中国

对学员的观察，成为训练营迭代的经验。周托尼说：“由于大家的接受能力和技术情况差别很大，训练营的内容上的颗粒度在变细。”他也决定调整课程设计，把课程分成不同阶段，初阶面向试着打开自己的体验者，就叫“幽默表达”，第二阶段才是“成为脱口秀演员”。如何判断一个学员，是否有潜力成为好的脱口秀演员？周托尼说，“首先，大多数人都能说脱口秀，只要训练量够。他们的问题是训练量达不到。第二，优秀的脱口秀演员，一定要有独立思考能力，想象力丰富，表达欲强。”“艺术家不是想当就能当上的。喜剧世界充满了脆弱、抗争，而不只是好笑。真的成为脱口秀演员才知道，脱口秀讲的是生活中的挣扎，不是逃避，而是直面它、剖析它、打破它。撕裂自己的伤痛，得到观众的反馈。”托尼希望自己的课程经得起时间的考验，成为经典教材。“历史上，教功夫的各个门派都有自己的武馆，有师傅传承和发展自己的理念。”在过去4期训练营共近100个学员中，有十几个成为“幽默小区”的签约演员。尽管如此，从老书虫时期到现在开办训练营，周托尼的角色从来都不是“商人”。与周托尼合作过的导演马犁，在老书虫看脱口秀演出时，看中了他点亮整场的主持能力和即兴发挥能力，于是邀请他参与节目制作。他说，周托尼像是一个“盗火者”，也是中国大陆脱口秀的一位拓荒者，把西方脱口秀文化这个舶来品，带到中国来。他请托尼做节目之前，跟很多脱口秀表演者聊过，“没有人像他这么早期就入场，而且想法这么成熟”。有时候，周托尼也会琢磨自己为什么没有赶上脱口秀的商业热潮，毕竟，谁跟钱有仇呢？他也做过一档“托尼秀”，一直没有播出。他更在乎的，还是个人的表达，而非各种规则下的妥协。最近托尼在一边准备出国演出，一边录制课程，有时工作到凌晨。他在一个办公间面对一个电脑屏幕，一遍一遍地讲课、剪辑、处理素材。他想：“我不是挣快钱的人。做任何事都不是。但我研究好这个课程，可能是比较扎实的。”

“让我去那花花世界”

最近，周托尼的幽默小区办公空间准备短期租借出去。他要去美国几个月，重新以英文脱口秀演员的身份，面对外国观众。在国外，周托尼希望做脱口秀界的李小龙似的存在，有属于自己的标签。此次出行也有“商务考察”的性质，看看开设“幽默小区分区”的可能性。上次周托尼在纽约演出，已是8年前。那次，他在纽约待了一个月，是他在海外待得时间最长的一次。“每年市场都有变化，从2015年发展至今，在海外很多城市，中文脱口秀已经普及了。中国人在哪儿，中文脱口秀就有可能在哪儿，就像有中国人的地方就有中餐馆一样。幽默小区的训练营，想培养的就是有国际视野的脱口秀演员，无论是中文还是英文。”此番出行，托尼充满期待。落地纽约后，他发了一条朋友圈：“纽约，我回来了！八年没见，你还能开得起玩笑吗？”这次在纽约，他还能与共同创立幽默小区脱口秀的毕瀚生见面。往事历历在目。脱口秀文化开始在中国发展时，幽默小区是脱口秀演员线下演出的大本营。周托尼的办公室，至今贴着2019年幽默小区在老书虫告别演出的海报，上面有很多如今被外界熟悉的面孔。那场演出共四个半小时。在周托尼看来，文化与商业分工不同，线上与线下性质不同，但无论有多少不同，都是这个世界真实存在的不同侧面。对外面世界的好奇，贯穿了周托尼过去的日子。大学时，他把很多时间用来学习英语。毕业后，在新东方当了4年英语老师，去CCTV-2做了7年国际新闻出镜记者，除了本职工作，他也在脱口秀行业沉浸式付出。这些经历中有一个核心的东西牵着周托尼，就是“开眼界”。初到央视，周托尼先是做了一年的国际新闻编辑。后央视选拔出镜记者，周托尼把握住了这个机会。他记得，现场有十多名评委，涵盖业内和学界专业人士，著名主持人张泉灵也在场，还有中国传媒大学对出镜记者颇有研究的宋晓阳，后者后来成为“幽默小区”线下演出的常客。面试时，有人问他，你为什么想做出镜记者？周托尼的回答是，因为新闻现场在那里。即兴现场部分，题目是“吉利收购沃尔沃”。面试者有几分钟时间准备，假设自己已身在现场。周托尼上台：“随着市场经济发展和加入 WTO之后，中国民营经济蓬勃发展、逐渐壮大。我们现在正在现场，吉利收购沃尔沃，刚刚做完签约。这是第一次中国民营企业在国际品牌面前变成了收购方，就像蛇吞象。但是，后续产业整合、品牌融合、企业文化梳理，我们还需要进一步的观察……”无论是资历还是专业水平，周托尼都不是参加选拔的几十人里最出彩的。但即兴表达、临场反应、调动情绪的能力等表现，让他从进入决赛的二三十人中脱颖而出，成为十位出镜记者中的一员。

来源：视觉中国

“现场”的真实感也令周托尼着迷，从出镜记者持续到他的脱口秀生涯中。回忆过去十多年关于脱口秀的探索与尝试，周托尼觉得，快乐居多。他的快乐很具体：曾经有三次演出时，他在新东方时期的学生也来看。还有一次，托尼在一次商演中碰到从前的学生，这个学生也报名了他的脱口秀训练营。他曾担任一档节目的热场主持，很多观众因此认识了他。游轮演出也令人难忘。2017年8月，一艘国际游轮在上海停靠，4000余名中国乘客登船。游轮上的人们闲庭漫步于餐厅、酒吧、剧场、卡丁车之间，拿到定制好的节目单，能看到其中有一个节目，就是周托尼的脱口秀。在那个能容纳800人的剧场里，周托尼在两个旅程中，分别主演了近1小时的脱口秀。很偶尔地，托尼也会质疑自己，到底是坚定还是一事无成。他有一个朋友，如今已经是银行高管，属于很多人眼中的“事业有成”那类人。有一次朋友来看他的演出，对他说，“你跟十六七年前相比没什么变化。”托尼觉得，这事儿既可笑又可悲。在接受采访时，托尼坐在椅子上，抬头看着天花板，像是在聊天也像是在自言自语，“我也在想，我是不是特别佛系？我也有我追求的东西吧？我也在努力，也不是躺平，只不过我敏感的东西不是多么现实……”让周托尼觉得最难的，是现在。难不来自于自己，来自于他对商业持续保持的距离，还有这两年环境的反馈。“脱口秀在中国产生一个浪潮，每个个体在洪流中重新选择、重新定位，各得其所。新的历史阶段，市场重新洗牌。在国际舞台上表演仍然是我的初衷。”周托尼说。这一次，他去纽约可以待三四个月，重返舞台，这令他期待。他记得，9年前在爱尔兰的“made in China”专场巡演，他做开场演员：“挺大的阵势。我觉得，观众们对中国人讲脱口秀觉得新鲜。”那时，周托尼对他即将再也离不开脱口秀这件事很确信，如同现在一样，他将已经踏上旧时的归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