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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环球热闻】小说丨少一:哭丧的女人

2023-07-06 13:11:22 来源:红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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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届常德原创文艺奖获奖作品:

哭丧的女人(中篇小说)

文/少一


(相关资料图)

今生今世,

我最忘情的哭声有两次,

一次在我生命的开始,

一次在你生命的告终……

摘自余光中的诗《母难日》

后半夜,响起鞭炮声。

九英婶被惊醒,且听出来,响动来自上湾。她心里顿然一沉。睡脚头的老拐子显然也听到了。他虽然一声没吭,但九英婶还是明显感觉出他的身子在被窝内轻微地颤动了一下。再就是睡旁边的紫花猫哀怨地哼唧一声。

神仙湾,分上湾和下湾,占尽武陵山脉的灵气。上湾往上是神仙岭,再过去就是鄂西地界。站在神仙岭上可瞰长江。长江只是一条飘落在山间的纱巾,缠缠绕绕,粉粉白白的颜色。下湾往下出澧阳平原可达洞庭湖,直抵江南富庶之地。山上多长松、杉和楠竹,茶叶和柑橘成了地里的主产。稻子也是要种的,种了并不外卖,只是用于自给。神仙湾人吃自家田地里种出的大米、蔬菜,喝屋前屋后采制的绿茶和自酿的苞谷烧酒,皆不喷药水,不施化肥,不兑酒精,无毒无害无污染,过的真叫神仙日子!

平时在神仙湾,夜里放鞭炮无非两件事,生孩子和老了人。神仙湾人忌讳一个“死”字。村子里死了人,他们不说死了人,而是说“老”了人。人人都将老去,老的终极状态就是寿终正寝。对每个人来说,那是绕不过去的奈何桥。鞭炮这东西就好比一截导线。它连着生命的两极,传递着人间的大悲喜。不过,生孩子放鞭炮是很久以前的事了。现在的年轻孕妇,身子都娇滴滴的,刚临预产期就早早躺进城里医院待产。新生儿落地的喜庆鞭炮让城市文明的一纸禁令收藏住。所以,来自上湾的鞭炮声一定是老了人的讯息——那个让九英婶记恨了半辈子的女人殁了。

九英婶,年纪并不小了,前年办的花甲酒。按理,应该称她九英奶奶才合辈分。可满湾人一直就这么称呼,叫惯了,一时也改不过口来。她老伴,也就是老拐子是半年前病下的。硬硬朗朗的一个人,说病就病了。一开始,老拐子只说胸闷、气喘、身子骨乏力,走路都抬不起腿脚。九英婶并没往心里去——人活到将近七十岁,啥病都到了该出头的时候,不值得大惊小怪。直到有一天,老拐子突然屎尿失禁,躺在床上起不来,九英婶才知大事不妙,慌忙火急地把电话打给县城当校长的儿子。

柱子回得很快。他媳妇没跟来,只带着儿子高高。柱子解释说,城里新买的电梯房正装修,要赶在春节前完工。匠人时刻嚷嚷着买这买那。另外,还得有人监工。现在人心不古,转过背去就有人偷工减料使手脚、搞名堂。水芹怎么离得开呢?所以,她就没来。高高是爷爷奶奶带大的,一直带到五岁,上学后随父母进城读书,跟二老亲得没说。高高说,等新房子装潢好了,爸爸妈妈住一间,我住一间,还有一间给爷爷奶奶住。九英婶问,这是谁的安排?她的本意只想摸摸儿媳妇的心思。高高却说,我安排。我现在长大了。柱子和水芹晚育。高高其实才只七岁,在一完小上二年级,口气倒是不小,俨然一个大人。九英婶的心被喜悦胀得满满的,憋不住了,脸上溢出笑来,皱巴巴的手去摸孙子的脸——高高的小脸蛋随了她妈。九英婶从这张脸上看到了水芹的影子。这影子只在眼前晃悠一下,她的笑脸就像两扇大门,无声无息地关闭了。柱子说,我……们……商……量……好了,年底搬进新居,把二老接进县城一起过团圆年。我们?商量?九英婶听出来了,也看出来了。儿子躲闪的话里揣着勉强,说话的神情有些飘忽。九英婶是秤砣胎,二十五岁才生下独子。自己茶一口饭一口喂大的儿子,他那点心思太浅,瞒不过妈!

老拐子查出来是肺心病,肝、肺、肾功能均有严重缺失。九英婶不知道肺心病是个啥病,问医生,这病严重吗?医生解释说,肺心病就是心脏病。患者的脉象不是蛮好,起搏无力,有时起不来,起来后又下得慢,这就是他心慌、胸闷、气喘的原因。乡卫生院院长和柱子初中同学,没什么话不过心。他把柱子拉到一边,说得直截了当,你父亲的病不是钱能治好的,弄回去准备尽孝吧。当然——老同学可能觉得太过唐突,转而又说,你如果坚持让父亲住院,我们会尽力照顾好老人家。柱子的目光越过同学的肩膀,看到了墙边的推车。他脸上拂过一丝悲凉,浑身的筋骨像被突然抽走,只问,家父还剩多少时间?同学惋叹一声,真还说不好,指不定某一刻,老人家一口气上不来就大去了。

后来,柱子遵医嘱,决定把父亲弄回家。院长同学答应借给他一套输氧设备。呼吸困难的人需要助氧。床头的输氧管塞进鼻孔,能让病人感到轻松舒适——柱子为父亲能做的就只剩下这件事情。

九英婶看出来,床上的老拐子听说回家,孩子般躁动,脸上有了生动的喜气。

我晓得你在想什么,老拐子!九英婶盯住老拐子的眼睛不放,话也说得咬牙切齿。自从明白那个事理,她就把他改称老拐子,人前人后都这么刻毒地叫。他开始不应答,只是邪皮地笑。后来也习惯了,算是默认了。

老拐子辩解说,我没想什么,就是闻不惯医院的苏打水味儿。

不是的,你在撒谎。

那你说,我在想什么?你又不是我肚内的蛔虫。老拐子又是一阵咳嗽。

你在想什么,我从你眼神里一看就晓得。你的眼睛藏不住话。

大半辈子,老俩口就是这么拌着嘴过来的。对父母之间的龃龉,柱子心知肚明。可他作为晚辈,又能怎样呢?柱子扯扯母亲的衣角,妈,爸现在是病人,都成了这样子,他还能想什么。你少说两句就不行吗?

九英婶不依不饶地说,拐子妈得了肺病,天天咯血,一吐一大碗。你爸是担心她老在他前头。

九英婶这话是半年前说下的,当时说得随意,只想宣泄一下心里的怨恨,哪想到一语成谶,果真应验了。

你听,上湾的鞭炮声一阵比一阵还紧。

在神仙湾,土家人从来把丧事看得很重。他们把丧事不叫丧事,叫白喜事。喜事分出红白,老了人也是喜,算白喜。足见得土家人对生死轮回的超脱,对生命高贵的珍视。白喜事的仪式许多:打丧鼓、做道场、扎灵屋、选坟地……其中,哭丧是必不可少的一项,也是顶重要的一项。谁家老了人,都会请人上门哭丧。哭丧的人有多寡,水平分高低,但灵堂上总得有人哭。它是孝家在乡间的门户和名望,是老者生前的人缘和口碑,也是孝子平素的人气和脸面。

哭丧不是一门技艺,只是一种习俗和仪式。既然不是技艺,它就没有利惠。哭丧的人到孝家哭一场,不指望收到红包,也无其他打发,大多只有寸宽一条孝布(拿得出手的孝家才会把尺多宽的孝布戴在哭丧人头上,算是重孝),或是旁人端过来的一杯润喉糖茶,再就是孝子见你哭够了,跪下行一个孝礼。

当然,哭丧只是女人的专属。男人要帮着孝家办丧事,自然插不上嘴。哭丧得有一个会哭的人领头,相当于合唱团的领唱。领哭的人起了头,其他陪哭的人都合着调子和词儿走。调子不能乱套,词儿不得旁逸。否则,灵堂上就是一堆乱嚎的悲音,到处窜动着含混的意绪。

在神仙湾,论起哭丧的名气,谁也盖不过九英婶。她是当之无愧的领哭。

九英婶哭丧是从做姑娘开始的,是从娘家带来的。先就说过,哭丧不是一门技艺。它无根无派,无从师承,连一样道具都不需要,最多是哭丧人自备一方揩眼泪用的帕子,或一包纸巾,再就是两泡眼泪就足够了。说起哭,自然会让人想到笑。其实,笑比哭难。哭是先天的。先天的东西性质上属于本能,本能的事情做起来简单、容易。所以,人生下来先不会笑,只会哭。“哇哇”一声啼哭,一个新生命就来到了这个世界。佛教说,人来到世上是受苦受难的,是来赎清前世的原罪。所以,人带着哭声走来,也要在哭声里回去——那里应该才是充满笑声的天堂吧?相较而言,笑要比哭难得多,也痛苦得多。笑是后天的。后天的东西需要学习、历练,学会了、练熟了才算本事。要不然,我们在照相时,总是听到摄影师喊:“注意啦,笑一笑!”尽管这样,大多数情况下,我们对摄影师指导出的这种笑大都感到不自然、不完美、不明确;要不然,我们又何必千方百计地逗小孩子“笑一个”!尽管这种“逗”出来的笑总有那么一点不由衷、不经久、不实用。但当我们使尽浑身解数把一个新生命逗笑了,被逗笑的孩子带给我们的喜悦仍然是巨大的。我们之所以在乎笑、珍惜笑,就因为它来之不易;我们之所以拒绝哭、讨厌哭,就因为它与生俱来。但是,人如果殁了,无论如何还是得有人哭丧一场,在生的人应该用哭送他(她)一程,让老去的人风风光光地去,热热闹闹地走。

在神仙湾,九英婶哭丧从来不分亲疏,也无论老少。只要孝家请她,她总是有请必到。平日里那些关系处得好的,理所当然地应该上门去送老者一程。人家老去了,活着的人会有许多的不舍和念想,怎么说都得去哭一场,也就这最后一场哭了。至于生前有点嫌隙的人,只要孝家低下架子上门请,九英婶自会抛开前嫌通情达理,真真切切地哭一场。她是这样想,人这一辈子,究竟多大个仇呢?人家都老在自己前面了,再多的计较还有什么意思!

可是,这一次,九英婶的心肠硬了。她不打算上拐子家哭丧。她都想好了,如果拐子上门请她,她就推说老拐子倒床了,须臾离不开人。她甚至把要说的话都打好了腹稿,只等着拐子带回去:拐子,你搞明白没有?老拐子不是别人,他就是你老子!现在,你娘老了,你总不至于盼着老拐子也跟脚赶伴吧。

在神仙湾,会哭丧的人越来越少了。包括九英婶在内,稍微出色的剩不下几个。上湾的刘桂娥算一个,再就是下湾二聋子的媳妇梅香和住湾头的张寡妇。这也难怪。现在,日子里天天拌着蜜,人家笑都笑不过来,哪来的心思哭!

一夜之间,老拐子的病情仿佛加重了许多,从早上开始就咳嗽不止,咳得木架床一摇一晃。九英婶明白,是昨夜里报丧的鞭炮声让老拐子成了这样。早饭,九英婶熬的稀粥,加了绿豆和薯块。炒菜是萝卜片和白菜,再就是一碟现成的豆汁拌油渣。老拐子勉强只喝下半碗,就说,外面的日头几好,我想出去晒晒。九英婶把睡椅搬到阶沿上,上面铺了厚厚的棉被,然后搀扶着老拐子躺上去。这是冬日里一个少有的晴天,所有冷缩的事物都抢风头似的,在阳光里挺起精神。墙边的一蓬野菊开得正喷,最长的藤蔓已经爬上墙头。那只家养的紫花猫就蹭在老拐子身上,正在耐心地洗脸。它把一只前爪伸到嘴边,猩红的舌头舔湿毛发,然后把打湿的爪子举到脸上,上上下下一遍一遍擦洗。这是一只来历不明的紫花猫。算起来,它应该有了十四岁,成了一只老猫。九英婶家本来养着一只紫花猫的,可惜它性命不长。其实,村里已经不需要猫了。它的天敌早让人们用“毒鼠强”之类的耗子药收拾干净!再没猫的事了。可这只紫花猫简直就是猫精,爱俏的不得了。每次听到报丧的鞭炮声一响,它就开始洗脸打扮,准备随九英婶出门。尤其是到了哭丧的现场,九英婶哭一声,它也“喵喵”应一声。哭声打住,它并不离开,就在九英婶脚边恹恹卧着,似有悲伤之意。九英婶有时候看不惯,骂咧着用脚踢它,甚至抓起它使劲往地上摔。它倒是不记仇,“喵喵”几声,见空还往身上跳。

九英婶斥猫说,别洗你那张虎脸了,老娘今儿哪里都不去,就是拿轿子抬也不去!九英婶这话多半是说给老拐子听的。老拐子却不理会。他的目光一直在屋门口空荡荡的简易公路上逡巡——那里仿佛埋着一坨金子。九英婶注意到了,也不点破他。赶巧,半空里飞来一只老鸹不识时务地歇落在猪楼屋旁的草摞树上,“哇哇”地叫得瘆人。九英婶拿根竹竿,身子一蹦老高,直往草摞树上戳,嘴里恶声咒着,死鬼,一天不骚情你就过不得吗?

老拐子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,然后又是一连串咳嗽。

小半个上午,九英婶心里无端地空落,做事也乱了章法。她先是穿反了一条内裤,再是炒萝卜时忘了放盐。吃完早饭,她本来是要先喂猪,结果,却把簸箕内的干辣椒端出来搁在了墙头。怎么会这样有一搭无一搭呢?九英婶自己心里最清楚,她和老拐子一样,也在等一个人,等那个上门请她哭丧的人。

拐子妈是下半夜老去的,算起来,她被冷放了大半天。九英婶想到,拐子妈在去往另一个世界的路上,一个人正孤单地行走,没有歌声相伴的灵魂多么孤寂。可是,拐子的家境太贫弱。拐子父亲年轻的时候只喜欢做两件事情,酗酒和打老婆。这两件事情又总是因果相连,喝酒必醉,醉必打人。拐子的父亲胆小如鼠,畏畏缩缩的一个人物,逞能打人除了老婆也别无选择。兴许是酒精把下体内那些虫子闹死了,拐子的父母结婚那么多年,一直没有生养。不知道这是不是拐子父亲嗜酒如命和动辄打老婆的原因。后来,凭空有了拐子,拐子的父亲才勉强收起拳头。明知拐子是女人拐来的野种,拐子父亲也心甘情愿,不做计较——有总比没有强。哪想到一切都是命定,拐子妈刚刚从男人的拳头下解脱出来,可恶的肺病又缠上她。迟了!拐子的父亲就是想把自己身上的肉割给老婆吃,拐子妈也是在算计着日子活。算计着的日子跟钱一样不经花,活着活着,就活到了尽头。

拐子请不起道士做道场,也请不起歌师打丧鼓,最多只能请几个哭丧的人,勉强应付着把丧事办得热闹一些。可是,都大半天了,就是不见他上门来请。他是替他妈记仇呢?还是连哭丧的人都不想请?想到这里,九英婶竟有些怅然起来,旋即又自嘲,人家请不请关你什么事啊!你不是巴不得人家早点老去吗?现在,人家老了,你眼里的那颗沙粒随风吹去,你舒适了,解气了,赢了。难道你还想上门去诅咒一番不成?

说起来,这又怎么怪得上九英婶呢?

拐子的妈叫雪桂。很长一段时间里,神仙湾的人都在暗地里传说,九英婶的男人和雪桂有一腿。这件事情只有九英婶一直蒙在鼓里。在乡下,男女之间的那点事往往都是旁观者清,最后一个知情者才是受害人。直到有一天,等风声传到九英婶耳朵里,她还不相信。她没有抓到证据,也没看出自己男人和雪桂有什么明显的勾搭。雪桂和九英婶都是从外村嫁到神仙湾来的,她比九英婶小两岁,平日里九英姐九英姐地叫得贴骨粑肉。九英婶信得过她。雪桂就是要偷人,神仙湾男人多的是,绝不会打她男人的主意。自己的耳根子要长牢靠,和雪桂的姐妹情不能毁在别人的舌头上。后来,雪桂这个不要脸的贱骨头居然生下一坨贱肉,取名拐子。小拐子渐长渐大,模样儿终于现出原形,那眉眼、那神态,那腔调,那脾性,活脱脱就是九英婶男人的翻版。原来,雪桂早把一只脚伸进自己的生活里来了,她的腿也真够长的!而九英婶对绿帽子什么时候扣在了头上竟浑然不知!世上有一种惩罚叫因果报应。许多事情摆在那里,你想赖都赖不过去。小拐子就是活证据,他遗传了九英婶男人的全部基因。一切都昭然若揭,回避是徒劳的,解释是苍白的,狡辩是愚蠢的。总之,摊上这种事是倒霉透了!九英婶不把自己的男人改叫老拐子还叫什么!老拐子!老拐子!老拐子!这不是一个称呼,也不是一个名字,而是一句诅咒,一个让坏男人长记性的耻辱!

中午,九英婶一个人吃了碗无滋无味的饭。牵肠挂肚的老拐子口口声声没胃口,拒绝吃。他不是没胃口,而是没心情。他的目光像两根铁丝缠绕在公路上,收都收不回来。上湾里的鞭炮声一响,他的身子就在睡椅上乱动一气。

拐子出现在公路上,是午后三点多的样子。他就是老拐子和九英婶都在暗暗期待的人。准是熬夜操劳,拐子眼圈黑黑的,嘴唇上起了燎泡。他头上扎着孝布,进门后先给九英婶磕头行孝礼,哭哭啼啼说,九英婶啊,我妈老了,我是来请你给老人家哭丧去的,呜呜……

九英婶端坐在木椅上,任由一个大男人哭,脸子沉下去侧向一边,上面素淡得没有任何表情。这样还嫌不够,她又把右腿架在左膝上,双手抱膝,嘴角微微翘起,眉角吊得高高的,像要飞出去一般。

老拐子看不下去了,瓮声嘟哝一句,人家都上门请了,还端个什么架子。说完,又是一阵猛烈咳嗽,差点岔不过气来。

拐子扶着九英婶的双膝,膝盖一直扣在地上,眼泪吧嗒吧嗒流。九英婶啊,你要看在拐子可怜的份上,去送送我妈。她病中一直都在念叨着你,呜呜……

念我?九英婶转过脸,两眼逼着拐子。笑话了,她是盼着我早死吧?她不咒我就算烧了高香。

老拐子说,九英啊,拐子他是晚辈,你要有个做长辈的样子。说完又咳得缩成一团。

九英婶瞟了睡椅上要死不活的老拐子一眼,这才放下脸来。她散开两手扶起拐子,不咸不淡地说,拐子,有些事你不懂。九英婶不是以前的九英婶。九英婶老了,哭不动了。你还是去请别人吧。她再指着睡椅上咳喘不已的老拐子说,拐子,你要搞明白……九英婶本来想把早先预备的那些话说给拐子听,中途想想觉得还是不妥,舌头上赶紧闪一下,把余下的话咽进去。

拐子无助地抹着泪,回头再去给老拐子磕头。老拐子喉咙里卡着痰,咕哝了几下,气息微弱地说,拐子,你妈她解脱了。她是去了好处。人,终归都要到那条路上去的。你不要太伤心,自个儿保重身体,屋里的事全指望你呢。

拐子想起妈妈临终前说给他的话。拐子,你要记着,我哪天老了,一定得去接九英婶来给妈哭丧。

妈,接别人哭吧,九英婶她不见得来。

别人要接,九英婶一定得请。拐子妈从枕头边摸出一封信,递给拐子说,我晓得她不愿来,但你要把这个交给她,来与不来就随她了。

拐子是揣着信来的。

老少拐子说话的当口,九英婶已经进屋,开始装模做样地收拾屋子。拐子犹犹豫豫走近她,把母亲封贴好的信掏出来,捏在手里,也不忙着交给九英婶。只说,九英婶,我来请你的时候,他们都叫我不来……

九英婶看着拐子手里的信封,有些莫名其妙。她没问为什么,只想等拐子把话说完。

人家都说,你不会去的。我来也白来。可是……我还是要来请你。拐子把信递给九英婶,我妈说过,去不去随你。

九英婶把信封捏了捏,内面的纸页并不多。她从头上一寸一寸撕开,就像剥一只煮熟的鸡蛋。信纸抽出来,是拐子女儿的作业本纸,只有短短半页。九英婶的目光落到纸面上。那里,有几行歪歪扭扭的字。许是落笔过重,有两个蹭破的洞眼。拐子踮脚歪过脑袋,想看看上面到底写些什么,九英婶半掩着,终是没有看清。只看出那是碳素墨水留下的字迹,有一块地方明显露出被打湿洇开的痕迹。九英婶的双手像打摆子一样抖索不停,指间的信纸也跟着细微耸动。短短几行字,她上上下下看了三遍,然后,整个人就像被刺穿的气球一样瘪软下去,晃晃悠悠地倚着门框,连说话的气息都短了。

她问,拐子,知道你妈在信上说些什么吗?

拐子摇着头。从母亲手里接过来,他就揣进兜内,确实不曾看过。

有别人知道这封信吗?

拐子说,妈叮嘱过,这件事对任何人都不能讲。

你爸也不知道?

应该不知道。拐子停了停,我真不知道。

九英婶“哦”了一声。她瞥了外面睡椅上的老拐子一眼,从灶台上拿来火柴,抽出盒内的签子,哆嗦的手连续划拉数下,居然没有擦着。最后,是拐子帮她点燃了那张薄薄的纸片。纸片捏在九英婶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之间,寂寂燃烧的纸页跳完最后一缕火光,然后像死鱼一样闭紧了双眼。燃烧过后的灰烬被窗户里的风吹散,在昏蒙的屋子内默默起舞。

九英婶叹息一声,对拐子说,你先回吧……

紫花猫总是抢风头。它吃力翻进拐子家的门槛,替主人传送上门哭丧的消息。

九英婶披着神仙湾的暮色降临到拐子家时,满屋的人都有些吃惊。他们显然都没有准备好。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九英婶身上。人们发现了九英婶着意打扮的痕迹,她的头发梳得油光水亮,拢到后脑勺上让一个叉式发卡束紧,素淡的脸上应该刚刚洗过,还带着一股什么膏子的香味。脖子上系一根粉白长围巾,短装棉衣是素黑的面料,上面隐隐落满碎花。算起来,九英婶至少十多年没到过拐子家了。这个积贫积弱的家庭还和原先一样,没有半点起色。三柱四棋的三间木房子是祖上的遗留,歪歪垮垮比九英婶原先看到时更显陈旧,发黑发暗的板壁上挂满扬尘,到处布着蛛网。正中的堂屋让一副杉木棺材占去大半。棺材没有刷漆,白底上的木纹清晰可见。棺材头上亮着长明灯,几样供品毫无生气地摆在案头,上面落满灰尘。一张放大的红底彩照当做遗像立在几案上,不甚清晰,应该是从什么证件上翻拍下来的。九英婶只和照片上的雪桂“对视”了半眼,就兀自低眉,不疾不徐地跨过门槛,走向灵柩,目光内空空茫茫,眼圈早已潮潮润润,鼻孔和嘴唇哆嗦着,只是声音还没有发出来。

快让让,九英婶来了。在孝家主事的村长开始招呼。

关于两家的那点过节,大家心里都是有数的。都以为两个女人到死也解不开疙瘩,想不到九英婶还是来了,再大的仇恨也熬不过命啊。

还是九英婶想得开。

神仙湾再没有比九英婶肚量大的人。

是啊,拐子妈也该知足了……

在众人的议论声里,九英婶站着作完三个揖,然后跪下身去开始摆弄起手中的香纸。香纸是从自家带来的,是哭丧人上孝家必持的“礼物”,平日里早就备着。香分三柱,两根白香,一根油香。点燃了,插进香钵,然后烧纸钱、双手拊地磕三个触地头。这套程序,九英婶太熟悉不过。她沉静、从容,每个动作都熟稔、细密、大方、得体,让人挑不出半点瑕疵。九英婶忙活的时候,孝男孝女们跪在两边还礼。领头的是拐子,后面拖着他的老婆和三个儿女,再就是本家孝亲。他老婆是个有点智障的女人,头发像棕蔸,从来都没梳顺过。好歹肯生孩子。要不是最后生了小三,让医生安一个环子进去,恐怕至今还在坐月子。小女儿拖着长长的鼻涕,脸上脏兮得快要分不出鼻眼,看一眼就让人心疼。总的说来,神仙湾在一天天变靓,稍不留神,你就会发现谁家的土砖屋啥时候翻修成了欧式结构的楼房,或者轰隆隆的挖机只在山里打个转,就掏出一条新公路。只有拐子家,越来越破败了,就好比一个迷路的醉汉,歪歪撇撇地一直在朝着反方向走。

灵柩两边坐着梅香她们几个。看起来,她们也是在九英婶前后脚才到,都在等着九英婶开哭。在她们心里,九英婶才是哭丧的主气。

九英婶的情绪早在磕头作揖、焚香烧纸时就酝酿得满满的了。灵堂上终于响起她哭丧的声音:

可怜的姊妹哟,你走得急呀;

你抛下亲人哟,好狠的心呀;

你受的苦难哟,我哭不完呀;

我没来看你哟,悔得心痛呀;

你要原谅姐哟,我对不住呀;

你放心地走哟,我送你去呀;

……

旁人看得出来,九英婶的哭丧是动了真情的。吐出词儿的时候,她把身子仰起来,头无力地歪向一边,右手捏成拳头,捶打着自己憋闷的胸口,让心里悲苦的气韵顺溜出来后,再弯下腰,把上半截身子伏在棺材上。人们也听出来了。九英婶把雪桂称作了姊妹。她的哭词里虽然有一点含混的幽怨,但还不至于让人听不下去。几个老姐妹也跟着哭起来,冷落的孝堂上恸哭声声,拐子家的丧事这才像个丧事了。

九英婶她们的哭丧声一打住,七嘴八舌的议论声就有了。

不是我要当面奉承人,论起哭丧的水平,我们九英婶是这个。起头的是个白胡子老者。他把右手大拇指翘得弯弯的。我活到这把年纪,见过的哭丧不下百场,谁都比不过九英婶。

梅香接过话头,感概说,只可惜,现在的年轻人都不学哭丧,这习俗怕是要失传了。

人活一辈子,到头来就指望一场哭。要是孝堂上听不到哭声,呃……老者摇着头,没把话说下去。

火嗲,你不担心到时候没人哭你。光几个媳妇都要争着哭。说这话的是二聋子,平时和老者称兄道弟喝酒,玩笑开惯了,说话就不择轻重和场合。火嗲大名张强火,平时没大没小开些出格的玩笑,据说还和媳妇的关系有些不清白。真真假假,谁也没见着。神仙湾一带,把和儿媳妇有染的公爹叫成“烧火佬”,火嗲的名字正暗合了这层意思。可揭人不揭短,打人不打脸。二聋子这话说得不合时宜,弄得一屋人都兀自尴尬,往下不知该怎么说。

正好,进进出出的村长听到了他们的对话,马上解围说,乡政府说了,县里正在想办法,要把哭丧当什么遗产保护起来,传承下去。可能还会有记者要来我们神仙湾采访。九英婶,你要做好准备。

九英婶眼睛红肿着,想要说点什么,终归没有说出。

把雪桂送上山,九英婶回到家里就病了。她喉咙发炎,声带嘶哑,不仅说不出话,喉咙里连吞咽涎水都打挺。人也感冒了。大冷的天,雪桂的丧事办了三天三夜,九英婶一直在哭丧,除了抽空赶回去打点一下老拐子,她没有合过眼。六十多岁的人,不感冒才怪。雪桂的老去把九英婶老俩口拖累了。很长的日子里,九英婶和老拐子都病恹恹的,家里了无生气。

季节就像时钟的那根秒针,滴答滴答着,稍不留意就走对了口。进入腊月,天气一层一层地冷。九英婶的病倒是好了,老拐子的病情却在加重。这真不是个好时候。柱子的新房不知装修得怎样了,九英婶不想耽搁后人的大事,让他因为父亲的病分心。最不济的时候,她几次想给柱子打电话,摁出几个数字后,她又消掉了。她俯在老拐子耳边,像叮嘱高高那样,你给我争点气,快过年了,好歹都要熬过去。柱子和高高还等着我们去县城过年呢。过了年我们不回家,让柱子送你去县城大医院治病,我专门伺候你。你又没患绝症,一定治得好。老拐子的情绪让九英婶调动起来。他眼里扑闪着亮光,嘴里哼唧着应答,治好了病,我们就住在县城不回来,天天和高高在一起。

可是,尽管九英婶一再保密,老拐子病重的消息,不知还是让谁暗中传给了柱子。柱子赶回来了。他的那辆北京现代在屋门口一停,老拐子就感到浑身轻松了许多,精神也为之大振。他坚持让柱子扶他起来,靠着枕头半卧着,父子俩在床头说话。九英婶刷锅洗碗开始弄饭。从县城到神仙湾百多公里,盘山公路曲里拐弯,儿子想必饿了。九英婶见空进来插几句嘴。柱子的归来,有一种神奇的力量。它像一股风,驱散了笼罩在这个家庭上空的沉闷气息。九英婶又让灶膛内的柴烟熏得咳嗽起来。九英婶哭雪桂那一场,柱子想必是知道了。他心疼地说,妈,往后你再不要给人家哭丧了,自个的身体要紧。文化馆那些人,成天没事找事,不要理他。九英婶暗自一惊,柱子居然连县里记者要上山采访的事都知道了。看来,给柱子传信的人准是村长。她忧忧戚戚地说,妈老了,也哭不下几场了,再就只等着别人哭我了。

这个夜晚,母子俩坐在火塘边,说了许多话。

爸的气色看起来很好,到年边我开车接二老进城去,我们一大家子过年。

柱子说的一大家子肯定包括他的岳父母。说起来,当初柱子和水芹是不般配的,不是人才不般配,是两边的家境有悬殊。柱子的岳父当一个科局局长,岳母也在行政单位上班。九英婶从水芹第一次过门就瞧出来了,这个儿媳妇柱子未必能驾驭得住,将来搞不好就是个名誉家长。现在,柱子说要接两老进城过年,九英婶先得探探底。买新房,岳父那边帮你出钱了?

他负责首付。他不出钱,我怎么买得起?城里的房价天贵,穷人买不起。我的家底你又不是不知道。

那我问你,接我们进城过年,是水芹的意思?

妈,我才是一家之主。柱子没有正面回答九英婶的话,高高他随我姓孙,他是孙家的后人。

我只是随便问问,只要你爸身体行,我们就去。我们不去谁去?这么说话的时候,九英婶心里其实已经升起隐忧:老拐子有回光返照的迹象,她真担心他能不能挺过年去。

柱子回家探望老人的第二天,村长就登上九英婶家的门来。按村长的说法,他是来报喜的。他接到政府电话,说是县文化馆有从事民俗研究的专家要亲自上山来采访九英婶,还要现场录制哭丧的节目,说是做什么“生意”(申遗)。

九英婶很纳闷,哭丧有什么“生意”好做?

我也感到奇怪呢。村长说,上次乡政府打招呼,说是要保护、要传承。他们说话不算话,转脸就变卦了。也罢,做生意都是为了赚钱。村长想当然地给九英婶拿主意,要她当面开价。人家不出钱,你就不哭给他们听,让他们赚不到钱。九英婶说,我哭了大半辈子,从来没收过钱。村长把他的大手在空气里劈了一巴掌,语气不容置疑,以前是以前,现在是现在。以前给乡亲们哭丧,那是邻里情分。这次不一样,他们是做“生意”,你不能白哭,不能便宜那些城里人。

事实上,九英婶不会白哭。民俗专家一进门,首先就甩给九英婶一个红包,内面是一千块钱。九英婶客套推辞的话还没说完,老专家就打断她的话说,哭丧是宝贵的文化遗产,几近灭绝,急需抢救。您是全县哭丧第一人,出色的哭丧技压群芳,声名远播。知识应该得到尊重,这点钱并不多。听他的意思,九英婶不收下这个红包,就把人家得罪了。陪同来的镇文化站站长也把一大包营养品放在老拐子床头。老拐子卧病在床的消息他们早就知道,显然有备而来。

场子很快摆好。堂屋门前的水泥院子正中置一张北京桌,桌面上有一个录音笔。老专家和九英婶分坐在桌子两边。前面的摄像机卧在三脚架上,镜头正对着桌子和大门,摄像小伙在后面猫腰撅臀地忙乎,忽而让九英婶靠前点,忽而又要她侧点身,支使得九英婶进退不是,左右不是。老专家说,开哭前,他要对九英婶做一个访谈。老专家戴着比酒瓶底还厚的老花镜,稀松的头顶透射出智慧的光芒,皱褶的眉宇间深藏着对文化遗产消失殆尽的忧虑。他不关心哭丧本身,因为后面会有九英婶的现场演示,他是要挖掘与哭丧相关的深刻内涵,比如说,哭丧哭什么内容,什么时候哭,什么时候不哭,有什么讲究没有。如此种种,不一而足。

对老专家提出的这些问题,九英婶从来都没想过。是啊,哭过那么多人,九英婶都哭了些什么,她概不记得了。于是,她的回答难免拉拉杂杂,答非所问。老专家倒是有耐心。他到底是文字整理的高手,按照九英婶词不达意的表述,把哭丧过程归纳成简单的三段论。前一阶段谓之责备,责备老者不该抛弃这个浑噩的世界,撇下一帮后人和亲友,不管不顾地独自去了仙界,过逍遥自在的日子。哭丧者就像是在责备一个不负责任的人。你甚至就可以把他(她)想象成一个做错事情的孩子,躺在棺材里默不作声,听任别人的责骂。这种假意责备的悲哭中,暗含着家常和亲近,两个世界的距离在哭丧中近了。责备完了就是颂唱。颂唱老者平生的功德。颂唱是宽容的,是博大的,是选择的,是无私的。它放大了老者一生的好处,遮蔽了那些微不足道的瑕疵。这样的颂唱,能勾起人们对老者的种种回忆和念想,感叹生命的无常。最后是安慰。安慰老者别无牵挂地走,不要惦记人世间的俗事和亲人。因为有老者在天之灵的神佑,后人都会发达,一切皆有福报。这种对孝家的夸赞和祝福会让孝男孝女暂时走出悲切,感到由衷地踏实和温暖。整个哭丧,听起来是哭,细想起来其实就是一场歌赞,对生命、对死亡至高无上的歌赞!老专家把自己的三段论记在本子上,条分缕析地说给九英婶听,最后征询地问,是不是这样呢?九英婶脑子里云山雾海,塞满浆糊,回答的话自然不得体,哪有你说的那么好啊?不就是个哭嘛。什么事情经你们文化人一弄,就成了大学问。你们了不得呢。老专家点着头,对九英婶朴素的赞美表示接受。

接下来是关于哭丧的时机。这个问题九英婶回答起来不难。她说,哭丧的人在时机上只要把握一点,就是不让灵堂内冷场。有几个时段很关键。夜里,道士一停,丧鼓一歇,又是过更的时候,守灵的人困意很重。他们需要哭丧的歌吟驱赶疲惫和瞌睡。九英婶说,再就是老者入殓和下葬的时候,哭丧是少不得的。棺材的大盖一合,老者的遗体就做了告别。遗容在亲人眼前消失的霎那,灵堂上哭丧的悲音响起,这是丧事的一个小高潮。最后一个时机是棺材下葬的时候。棺材一旦入土,丧事即告终结。就好像一台大戏的谢幕,孝男孝女跪拜在坟前,跟着哭丧的人齐声嚎哭,似乎要把老者从另一个世界拉回来。老专家明白了,哭丧的人不是灵堂上的主角。主角永远由道士和鼓匠担当着。哭丧只是丧葬礼仪中的一个补台和点缀。老专家有个疑问,哭丧的人怎么停下来呢?九英婶说,道士要做功课了,歌师要开鼓了,自然会有人上来劝你。哭丧的人就要知趣地退场,你想当主角,没人给你资格。老专家听出九英婶语气里有失落和哀怨,便看似随意实则安慰地说,总该有歇声的时候,要不,活人也会哭死。九英婶说,有时哭得动情,别人劝我止哭,我还停不住呢,我还不想停呢。老专家说,你那是真哭,是进入了哭丧的上上境界。

最后的环节,是要九英婶现场演示哭丧。这是九英婶始料未及的。

她问,这就哭?

老专家一边退出镜头,一边颔首示意。

九英婶摊开两手,哭谁啊,又没老人。

老专家走过去,拿着桌面上的录音笔晃动一下,你就当它是个死人。

开玩笑啊。九英婶大惑不解,一支笔,我当它是谁呢?哭丧是要看对象的,什么人怎么哭,哭法各不一样。再说,也不是一个人哭,得有人陪。

老专家知道,死老筋的九英婶把生活和艺术搞混了,当成了一回事。可是,出于对一种民俗和民间艺人的尊重,他除了搓着手在地上跺脚转圈,再毫无办法。

摄像的小年轻看起来是个急性子。他摁掉开关,走下来给九英婶说戏,不必当真,只做做样子,是那么个意思就成。

他这话惹得九英婶很不高兴。什么叫做做样子?哭丧那可是有情感、有场面、字字句句见功夫的。有那么个意思就行,你什么意思啊,不把哭丧当回事情吗?无所谓你们大老远跑来干什么!九英婶把红包拿出来,要退给老专家,这个“生意”(申遗)我做不来。

老拐子也一肚子怨气。平白无故,好好的家里怎么扯上哭丧呢?这可不是个好兆头!

老专家当然不会收回红包。九英婶坚持哭丧必须是在孝家的灵堂上临场发挥,要她这么无缘无故地哭丧,她哭不出来。她又不是演员!这不是她的过错。最后商量出个妥协的办法,等村里哪天老了人,让九英婶通知老专家一声,他和摄制组再跑一趟。

送客时 ,九英婶满含愧意。她一辈子不占人便宜,想不到这次把人家的“生意”搞亏了。她捻着老专家给她的电话纸条,脸上是无措的表情。老专家则表现出无憾,他说,现场录制的效果会更好,我等你电话。

柱子再次回神仙湾,是农历腊月二十四,那天过小年。

屋门口的喇叭声惊得九英婶的两只脚像安了弹簧,一蹦一蹦地从屋内迎出来。九英婶第一眼看到了高高,但依然没有水芹。父子俩正躲在掀开的后备箱边,一件一件地往外掏着什么东西,车边摆满一地。九英婶有些分神。神仙湾的空气里塞满了农家炒泡米儿的桐油香味,还有扯白糖的芝麻焦香。九英婶把脖子仰起来。她闻到了空气中浓浓的年味。

妈,还愣着干什么?快来帮着搬东西。在柱子的喊声里,高高正吃力地拎着个纸盒子往这边挪。

九英婶梦游般地回过神来。她步履滞重地走到车边,看到车边摆满的纸箱、塑料袋,心知这些都是年货。一切都在预料之中,儿子没准备兑现接二老进城过年的诺言,把父母的年留给神仙湾了。柱子把两老的年货准备得很足实,从菜肴肉类到果品点心,该有的都有了,就是在城里也不过如此。从常理上来说,这还有什么好责怪的?可是,九英婶心里还是有了芥蒂。过年不光是吃吃喝喝,图的无非是亲人团聚,热闹喜庆。再说,她和老拐子都一把年纪了,撑开肠胃又能吃下多少!年也是过完一个少一个!可摆在眼前的事实是,柱子和高高卸完年货就会转去,只把一份牵挂和孤独留在屋场上。

出乎意外的是高高不想回去,他宣布,他要留在神仙湾陪爷爷奶奶过年。进门后,高高一直没住脚手。他把带来的鞭炮拆开一卷,撅着屁股放着玩。县城过年不准放鞭炮。这孩子压抑得太久了。对小家伙来说,过年的全部喜庆都在鞭炮制造出的那些刺激里。在火药制造的响声里,高高消费着童趣和快乐。他把炮竹插进土里,看着炮竹把土颗粒炸得飞溅起来;他把炮竹装进竹竿顶端,点燃后举起来,炮竹一声爆响,竹竿裂开了半截……这样的玩乐让高高有了重大决定,他要在山里过年!儿子的决定让柱子很为难。柱子当然希望老人身边能有个陪伴,可是水芹那一关他过不去。水芹绝对不会同意高高在山里过年的。这一点无可置疑。可是,高高有对付爸爸的杀手锏。他的杀手锏就是哭。平时,不管遇到什么事情,高高一哭,柱子就只能顺着他的意思来,这是中年得子者的通病,更何况现在高高身边还有保护伞。对于高高的哭,爷爷奶奶不会坐视不管!

无奈之下,柱子只好把电话接通,让高高和妈妈对话。高高可以骑在柱子头上拉屎撒尿,但绝对不敢当着妈妈的面放屁。接通的手机是免提状态,所有的声音都无遮无拦地回旋在屋子内。水芹的话像一只蚊子嗡嗡乱飞。高高,你给我听清楚,不准在爷爷家过年,马上跟你爸回来。她的话生硬、直接、霸气、傲视,令谁听起来都不舒服。高高说,城里过年怪没意思,连鞭炮都不准放。妈妈说,鞭炮很危险,有什么好玩的?妈妈带你去动物园,只要你听话,还可以给你买一只马尔济斯狗回来养。高高还是不同意回城里。对他来说,妈妈的话有太多的欺骗性,买马尔济斯狗,她说过不止十次了,至今连狗毛都没看见。他哪来的耐心信任妈妈。鞭炮的吸引力才是最现实的。要说猫狗,爷爷奶奶家不是还有紫花猫吗?电话那端的水芹光火了,你个小混账东西,翅膀还没长硬,就敢不听妈的话,把电话给你爸。柱子说,我就在旁边听着呢,有话你说。水芹说,高高不懂事,你也一样吗?上次回去住一夜,他身上让麻脚蚊子咬出几个红坨坨,回来用去半瓶花露水才搽好,难道你不心疼?还有,高高他习惯了蹲抽水马桶,呆在老家的茅厕板上拉不出来。你记得不?再就是放鞭炮,电视里天天都在播放玩鞭炮出事的消息,高高不弄出点意外你心里过不去是吧?你们是不是存心要害高高?嗯?水芹连珠炮式的追问里,最后用到了“你们”。这不是一个措辞的问题,而是一种可怕的情感分野,是一种骨子内的厌恶和排斥。柱子很不客气地将电话挂掉——九英婶正扭过头去,目光投向门外公路的尽头,脸色跟天上的浓云一样阴郁、灰暗。

吃午饭时,柱子给父亲把饭菜端到床边,没想到老拐子坚持要起来坐在桌边一起吃这顿饭。关于高高的去留,他显然也听明白了,留是留不住的。留住高高,这个年大家都别想过好。于是,他心里有了盘算。小年也是年,他要把这顿饭提前当团年饭吃。本来很随意的一顿饭,让老拐子的提议赋予了很多、很深刻的内容。久病成良医。他对自己的身体心里有底,今年能坐在桌边,祖孙三代一起吃这顿团年饭,明年呢?明年怕是撑不出头了。那么,这顿饭于他来说,就不是一个简单的吃吃而已。高高总是那么乖。他不停地给爷爷碗里搛菜,堆得碗里都冒了尖。这反倒让九英婶心里不是滋味。她并没有把这顿饭当团年饭弄,以致桌面上的菜肴显得少了些。

父子俩吃完饭就走。柱子骗高高说等几天带妈妈一起回爷爷奶奶家过年。爷爷奶奶一旁极力做了印证,让高高深信不疑。引擎发动后,柱子摇下车窗玻璃,似有什么话要对妈说。九英婶知道儿子想解释什么。他对自己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一直讳莫如深,当妈的知道他有难处。上湾里曾有老俩口随儿子进城过年,结果,老爷子当晚死在儿子的新房里。时隔半年,他的儿子出车祸死了。神仙湾的人都说,是老爷子带去了晦气。九英婶对着车窗说,你爸的病越来越重了。水芹就是答应接我们去,我和你爸也不会去。柱子回应道,水芹说了,正月初二,我们带着高高回来给二老拜年。她……也来。说完后半句,柱子埋下头去,拧着点火钥匙打火,然后鸣一声喇叭,车子抖动一下,喷出很浓的尾气,摇摇晃晃地驶向简易公路。

腊月二十九日,神仙湾的鞭炮声一夜未曾消停。

相传很久以前,梵净山的土王杨格鲁为了退敌,传令寨人腊月二十九日这天提前过年,年三十那天带领寨人出其不意地击退外族入侵者,守住了家园。这就是“过赶年”的来历。神仙湾的土家人一直沿袭着古老的习俗,他们从二十九日夜里就开始闹年了。

在人家的热闹喜庆里,九英婶的思绪飘到了县城。她和老拐子的年不在神仙湾,在县城,在县城某栋高楼的一套新单元房内,在单元房的宽敞的餐厅,在餐厅的大理石桌边。那里有她的柱子、水芹和高高。他们在帮着自己过年。

天一落黑,九英婶就早早上床躺下了。老拐子瑟缩着身子一直怕冷,她要给他暖身,让他过一个有温度的年。九英婶抱紧老拐子的双腿,左手顺着他的腿杆来回摩挲。另一头的老拐子也不动弹,安静如睡婴,任由九英婶把自己两只腿箍进怀里。九英婶摸到了老拐子松垮垮的肉皮和硬戳戳的骨头。这双曾经粗壮有力、长满体毛的腿,现在瘦得皮吊骨硬,不剩几分温热。过完小年,也就是柱子吃完饭开车离家以后,老拐子的病就有增无减,一日不如一日,九英婶心里一直像吊着个秤砣。在这个闹哄哄的夜晚,九英婶替男人能做的就是把自己身上的温热匀一些给他,让他不至于感到太冷清。温暖,成了他们过年的全部内容。传递,成为温暖抵达的方式。

很长时间,九英婶是睡不着的。她开始想些乱七八糟的事情。由头自然还是怀里的男人。

九英婶在二十岁上,得过一种怪病。这病感觉不出痛痒,身上也不肿不红,就是吃不下饭,怏怏地提不起精神,睡觉也不安神。整个人就像一个吊死鬼。爹领着她去卫生院看病。医生望闻问切一阵,然后笑笑说,这病不要紧。病有离身之日,过段时间自然就好。后来还在一边对九英爹神神叨叨说,妹子还没许人吧,早点找个婆家嫁了。九英爹品咂着医生的话,终不明白话里的含意,回去说出来一听,九英妈气不打一处来,医生这说的哪是人话!难道女儿是装病吗?她自作主张,到乡场上请有名的“吴半仙”给女儿算了一卦。“吴半仙”按照八字掐算一番说,九英姑娘是让埋在屋边的一个女鬼缠上了,有两支魂魄被勾走。人只有七魂六魄,九英一下少去两支,不病才怪了!母亲马上想到,这个女鬼不是别人,就是埋在屋西头板栗树旁边的马四娘。马四娘的后人不知搬到哪儿去了,坟山多年不整修,歪垮得不成形状,年节也没个人上坟。马四娘成了孤坟野鬼。九英妈看不过去,原来每年过年都给马四娘送亮烧钱,偏偏今年忘了。九英妈心里怨怪道,你马四娘也忒不仗义啦,得罪一回就拿后人出气,再补给你就迟吗?“吴半仙”给九英妈出主意,找个会烧胎的人治治就好了。他还给九英妈推荐了神仙湾的孙有庆。

孙有庆烧胎是跟他过世的爷爷学的。他爷爷是神仙湾有名的草药郎中,兼有些装神弄鬼的本事。孙有庆只学得了一点皮毛。烧胎要在深夜里秘密进行,不能让任何人知道,包括九英的父母——鬼神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!吃过晚饭,孙有庆先是和九英一家人扯白话。孙有庆两张嘴皮子薄如蝉翼,说话嘶嘶啦啦像吹口琴,晚饭又和九英爹碰过两杯,话就更多了。这个孙有庆虽说人才一般,可一张寡嘴能说会道,田地里的工夫样样在行,还有烧胎的本事,很让九英的父母欢心。时辰差不多了,孙有庆沐浴净身,焚香祭祀,然后进到九英的闺房,将房门闩上。他在白纸上写下九英的生庚,还画了几道符,然后拿剪子剪下九英右手的几片指甲,另铰了两边一些眉毛,用纸包好,叮嘱九英呆在房间内不要乱动,自个儿不声不响地出了门。地点是白天上门时悄悄选定的,就在那棵板栗树下。孙有庆看看四周,除了猫头鹰发出凄厉的叫声,到处都是黑黢黢的。他念叨一阵,然后把纸包用一块石头压住,点燃。直到完全燃尽了,他又折回九英房内……这个夜晚,九英的父母很识趣。他们没有打扰烧胎的孙有庆和女儿。

孙有庆么时候走的,九英的父母不得而知。等他们早上起来,只发现女儿像换了个人,病情大为好转,脸上现出羞怯的红润。

孙有庆可不简单哪!

孙有庆就是现在被九英婶称作的老拐子。

按旁人说法,九英从坪区嫁给神仙湾的孙有庆,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,是从米箩跳进了糠箩。可九英婶并不后悔。她丢掉的两支魂魄是老拐子帮她寻回来的,有救命之恩。所以,烧胎的那个夜晚,她把自己回报给了孙有庆。孙有庆这双鞋穿着合不合脚,只有实实在在过日子的九英婶最清楚。等到雪桂家的小拐子长出模样,真相暴露出来后,九英婶才感到慌乱无措。想不到生活就像一个淘气的小屁孩,躲在日子的旮旮旯旯,冷不丁地蹦出来吓你一大跳。可是,人不可能回到过去,像磁带一样把生活倒过来从头再过。有一个事理,女人是必须懂得的,那就是男人都属猫,是猫总惦记着偷腥。相比起来,孙有庆还算有些救药,是坏男人堆里挑出的好男人。九英婶这么评价孙有庆的依据是他对自己的“罪行”交代得很彻底,而且性质上只是“偶尔失足”。

九英婶家有一块飞地和雪桂家的责任地连在一起。夏天里一个下午,孙有庆和雪桂不期而遇了。他俩各自在地里做工夫。孙有庆耕地,雪桂薅苞谷草。搭讪几句是必须的。他们都不是哑巴,平时两家也有些来往。

这么大热天,他在哪发财?孙有庆说的他显然是指雪桂家的。也不知他为啥不来薅草,把重活累活都留给女人。

雪桂停下劳作,下颌杵在锄柄上。莫提那死鬼,又不知躲哪儿灌酒去了,干脆喝死了才好。

关于雪桂男人酗酒打人的事,孙有庆早有耳闻。没想到触到了雪桂的痛处,心里便生出一丝怜悯。他赶紧刹住话头,转换题目,看你这苞谷的长势,今年准是个好年成。

那边没有回声。孙有庆望过去,发现雪桂的目光正投向神仙岭的高处,仰望过去,那里离太阳和星星很近,一只孤鹰正翱翔盘旋,散开的翅膀遮蔽了晦暗的天光……

雷阵雨下得没有任何先兆,当头泼下来,跑都来不及。孙有庆和雪桂都不约而同跑到地边那棵大松树下躲雨。闪电把头顶厚厚的云块撕开,天马上要塌下来一样。雪桂生来惧怕炸雷。当一个雷声滚落地面的时候,她扑进孙有庆怀里了。面前只有孙有庆,换成张有庆、李有庆,她一样也会扑。她需要的是踏实和安全。她管不了那么多!

孙有庆抱紧雪桂惊悸不已的身子,胸前是一盆火,是一团棉花,是一只受惊颤栗的兔子,是一尾活蹦乱跳的鱼。血液在体内狼奔豕突,蛰伏在人性深处的欲望频频招手。雨还在下着,没有半点减弱的趋势。天地之间,只剩松树底下这么一方小小的舞台。闪电开启大幕,响雷敲打出摇滚的节奏,狂风在撕心裂肺地呐喊,滂沱大雨掀起一个又一个惊天巨浪。舞台的中央,苍松成了唯一的背景,两个湿漉漉的身体在燃烧,在升腾,在碰撞,在撕裂。他们是搏击海浪的水手,是舞动风雨的精灵,是驯服惊马的骑士,是驾驭雷电的怪兽。当闪电的最后一缕追光打亮舞台的时候,大鼓的伴奏落锤,舞者定格在疯狂过后的沉静之中。然后,云散天开,他们看到了天边那道五彩斑斓的彩虹……

孙有庆把事情的经过“交代”完后,竟然咬破左手拇指,跪在九英婶面前发毒誓,言称如果再有重犯,就不得好死。他悔过的诚意无可挑剔,但那是一场及时雨,一个无可救药的孽缘种下了。

九英婶是听到第二遍鸡叫后迷糊睡去的。中途,她醒过一次。老拐子咳得很重,喉咙里像卡着许多痰。连睡在旁边的老猫也不耐烦地“喵”了一声。就是这声猫叫,又让九英婶想到了原先那只死去的紫花猫。

老拐子虽然下了保证,但一个巴掌拍不响,雪桂那只狐狸精还没有一个说话。这是不行的。秃子头上的虱子,事情都摆明了。九英婶不能蒙着被子吃个屁。她得想法子治治那个骚货,再不济也要传个信过去——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。老虎不发威,总不能让你雪桂把我当成病猫。她想到了家里那只紫花猫。第二天,她用一根绿布带系在猫脖子上,在门口拦住放学的小拐子,说是要把这只紫花猫送给他。小拐子是很喜欢猫的。他高兴地带回家去。再过了一天,雪桂就上九英家来了。她怀里抱着那只紫花猫,只是猫脖子上的绿布带不见了。当时,老拐子并不在家。这样的时机再好不过。

九英姐。雪桂还像平时一样叫了九英婶一声。我给你还猫来了。

不用还,我送给小拐子的礼物。九英婶的脸难看得像一块抹布。

我明白你的用意。

我没别的用意。它就是个偷货。我不喜欢,可是,小拐子喜欢,你——也喜欢。九英婶特地在拐子的名字前面加带一个“小”子,这里面的暗示是不言而喻的。

雪桂听得出来,九英婶还把“你”字咬得很重。九英姐,这紫花猫是你家的,你喂也喂亲了,就算它偷过一回,我也要还给你。不是我的东西,我终归不能占有。雪桂能说出这样的话,算是把脸面彻底放下来了。

你已经占了,还想赖账?

就当借过一回。

不是借。九英婶语气硬了些,你要搞明白,是——偷。

九英姐,妹子聪明一世糊涂一时。不会再有了。说完这句话,她放下怀里的紫花猫,转身朝公路上走去,泪水洒了一路。

两个女人就这样把一件事情说明白了。没几天,那只老态龙钟的紫花猫惨死在九英婶屋门口的公路上,也不知哪个冒失鬼司机瞎了眼。紫花猫连个囫囵身子都没剩下。后来,趁着九英婶家没人,又不知是谁送来一只出生不久的紫花猫,用一只纸盒装着,放在阶沿上,内面铺垫着布片之类的保温物。现在,这只猫也老了。它除了跟着九英婶出门哭丧,没事就腻歪在老拐子身边,情绪跟它的主子一样低落。凭良心说,老拐子和雪桂只有过那一回。九英婶的刀子够锋利的。她一刀下去就把那些牵牵扯扯的藤蔓割干净了。以后的日子里,雪桂的病就冒出了头,一步一步地走到老去。没想到,老拐子也一病不起。

最后一次,九英婶是在给老拐子掖紧被子后睡去的。后来,她做了一个梦,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会飞的鸟。她翼展如蝙蝠,身子轻轻的,慢慢升入天际,滑向无边的黑夜。她看到黑暗的尽头有一个白亮的光圈。光圈时而扩大,时而缩小,颜色也在深浅之间不断变化。九英婶飞翔的身子正朝着那团光明奔去,通向黑暗的过程幽深而漫长,耳畔是呼啸而过的风。她感到很冷很冷……她醒来时,天麻麻亮了,窗外仅有一点朦胧的浅白。她激灵一下,找到了冷的源头。她怀里的老拐子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一块冰!

老拐子应该是在九英婶的梦里落气的。那时候,九英婶隐约感到老拐子的身子朝上吃力地挺了一下——那是一个生命向这个世界打的最后一声招呼。

老拐子走得真不是时候!

这是什么日子啊。这日子空气里都淌着蜜,到处闻得到鱼肉的香味,人们把所有的好食物、好心情和笑都积攒在这样的日子里消费。这让九英婶如何是好呢?在她的想象里,这时刻,柱子、高高、水芹,还有水芹的父母亲应该聚在新房内正忙乎着准备吃饭团年。老拐子过世的消息是绝对不能传过去的。一年一个吉祥,好歹都要让他们高高兴兴地过完这个春节。柱子说了,正月初二就会回来。等他们回来也不迟。反正人都老了,也不在乎迟一天早一天。天气又这么冷,放两天不会腐臭。至于神仙湾的乡亲们,九英婶就更不敢惊扰他们。一年上头,人家盼着等着,苦着累着,就指望在春节期间把亏欠的身子和心情补偿一下。他们要吃肉喝酒,要拜年打牌,要上坟祭祖。所有忙不完的喜事都堆在一起,哪里会想到给人家办丧事呢?老拐子,你走得有点不近人情。你老去的消息一旦传开,神仙湾的这个年就让你糟蹋了,就没法过了。

九英婶别无选择,她只能独自替老拐子守灵,而且是悄悄地守。夜正在一寸一寸缩,光正在一寸一寸长。趁着天还没有完全亮开,九英婶像平时一样起床,她先烧了一盆热水端到床边,替老拐子抹洗。病痛让老拐子瘦小了大半,轻易就能翻动身子。九英婶一边替男人拾掇一边流泪,泪水无声地淌下来,漫过脸颊,挂在下巴上,滴落进脸盆内,再和着水让毛巾蘸着,又去擦拭身子。擦洗完了,九英婶开始给老拐子妆新。寿衣是早就备好了的,内外五套,一套保暖内衣,两套衬衣,一套棉衣,一套外衣。自从医院内回来,九英婶就着手安排后事。为了不让老拐子看见伤心,九英婶把五套寿衣折叠得整整齐齐,放在衣柜顶层的格子内。现在,她搭着凳子,把寿衣取下来给老拐子穿。老拐子的身子有些僵硬,一个人穿起来很费力。九英婶就对老拐子说,你放软和点就不行吗?你想累死我啊。在她的责骂声里,她感觉老拐子的骨头不及原先硬了,这使她穿起来顺利许多。妆新后的老拐子端端正正躺在床上,看上去那样安详和满足。九英婶拿剪刀绞了一张方方正正的盖脸纸,蒙在老拐子脸上。随后,她找来一只碗,倒上桐油,又从窗台边的柜子内取出一根灯草,把点亮的长明灯放在老拐子脚头。香纸是常年备下的,上谁家哭丧都要用着,就放在床边屉子内。九英婶取出三根,拿一根蘸了清油,一齐点燃后插进临时端来的饭钵,最后烧了一把落气纸。做完这一切,她才长跪在地上,给老拐子磕了三个头。这个哭丧出名的女人,强压住自己内心的伤悲,到头来把一场哭丧默默送给死去的丈夫:

我苦命的哥哥哟,你心肠狠哎,

你抛下妹妹哟,一个人走哎;

你不该得病哟,受尽了苦哎,

你瘦得只剩哟,皮包骨哎;

我心如刀搅哟,没得法哎,

你一走百了哟,求解脱哎;

我留在世上哟,受活罪哎;

我要跟你去哟,你等我哎,

……

九英婶哭丧大半辈子,每次都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哭,而且有人陪哭。唯独这一次,她只能独自压着声音哭丧,不能让任何人知道。

外面大亮了。此起彼伏的鞭炮声恨不得要把神仙湾掀翻了才好。九英婶想象得出,各家各户的饭桌上一定堆满了大鱼大肉,围坐在桌边的每一张脸都在尽情地笑。如果不是老拐子不争气,她的年也完全可以过得不比别人差。柱子送回来那么多年货,原封不动地摆放在歇房屋内,用不着了!老拐子迟不走早不走,偏偏选择在最不恰当的时候离九英婶而去,让她孤单得不行、尴尬得不行、痛苦得不行。她甚至连门都不敢开。别人万一闯进来,知道床上的老拐子老去了,那怎么得了!她找出那把锁,从外面把大门锁上,再从预留的后门进去。这几天,他只能守着老拐子过年了。

临近中午时分,第一拨人上门来,是一对打三棒鼓拜年的母女。她们在神仙湾一带名气很大。母女两人不仅嗓子好,唱词也是现编的,尤其是母亲,还有抛刀的功夫。她有本事一边唱一边抛刀,上梯子把人家放在屋檐瓦片上的钱取下来。她俩每年都在正月初一这天上九英婶家送恭喜,今年来得更早。

见大门落着锁,母女俩有些失望。九英婶听到了她们的对话。

母亲说,听说这家有个儿子在县城当局长,想必是把老人接去过年了。

不一定吧,说不定是出门有事,很快就回来。女儿还心有不甘地摇动了几下门锁才走开。

挨到天快黑的时候,有几个上坟的人从九英婶家屋门口经过。见黑灯瞎火关门闭户的,有人说,咦,没听说老两口去县城过年嘛!柱子是几时把九英婶接走的?

还是后人有出息好啊!有人感叹一声。

人可以黑坐着,但长明灯不能熄。九英婶腾出一个纸盒子,把底层扒开,然后罩住长明灯,只让一团微弱的光在盒内扑闪。夜冷得太深,原先一直偎着老拐子取暖的紫花猫先打上九英婶双腿的主意,遭到拒绝后,心烦意乱地满屋乱跳,不时还“喵喵”叫两声,发泄着满肚子怨气。电火炉子有是有,但不敢开,九英婶就拿一床毛毯包住腿脚,抵御浓重的寒意。一夜又这么熬过来了。好在这是一个暖冬,一到白天,温度有些回升。正月初一大清早,九英婶感觉肚子有些饿,想吃东西。她削了一个苹果,结果只吃下一小块。头晌时,有人来给九英婶拜年。九英婶听出动静,来的是刘桂娥和梅香。她俩上下湾住着,不同路,一定是约好了的。见锁着门,梅香就嘀咕,没听说要去县城过年呀,怎么就不说一声?刘桂娥说,不一定吧,可能没出远门。说完,她就喊,九英婶——九英婶——刘桂娥的嗓门高,喊声就像打炸雷,惊得屋内的九英婶心里麻悠悠的。

正月初二,柱子他们没有回来。初三这天,九英婶一直盼到下午,她始终没有听到汽车的引擎声。夜里,她打定主意,明天无论如何得给柱子打电话了。老拐子已经老去四天,九英婶不可能就这么守下去。老拐子是有后人的人,丧事再不能拖了。再拖下去,别人会骂柱子大逆不道。这对儿子的名声不好。

初三夜里,气温骤然下降。到下半夜,九英婶实在受不住了。她听到了雪粒敲击瓦片的声响,叮叮叮,这是大雪降临的前奏。没过多久,等她轻轻推开窗棂朝外望去,到处都是一片朦胧的白,世界已经戴上了重孝。她插上烤火炉,用毛毯覆住炉子和下半截身子,然后,头靠在桌面上沉沉睡去。

火,是后半夜烧起来的。冲天大火照亮了半个下湾。等乡亲们赶到九英婶屋场的时候,大火已经吞噬一切。人们搓着手,喊天叫地,毫无办法。

天亮后,人们在清理火灾现场时,惊异地发现了两具尸体。于是,围绕着火的原因,大家有了种种猜测。电路起火成了最大的可能。有人提出,是不是人为纵火?要不要报案?村长听了颇不高兴。我们神仙湾解放以来从没发生过杀人放火的事,亏你想得出来!也是啊。人们都说,九英婶一家平时待人都好,又没结下冤仇,谁会烧了她家?说来说去,终没理出个头绪。

这时候,那只紫花猫不知从哪儿溜回来,出现在人们面前。它身上的毛发有几处烧过的痕迹,细心的拐子抱着紫花猫瞧来瞧去,除了发现它的一只前爪上沾着桐油外,并无其他可疑之处……

少一,本名刘少一,男,土家族,大学文化,中国作家协会会员,湖南小说学会理事。 2013年开始从事文学创作,2015年就读于鲁迅文学院,已在《当代》《民族文学》等全国十多家文学刊物发表中、短篇小说、散文一百多万字,多部作品被《中华文学选刊》《小说月报》《中篇小说选刊》《北京文学·中篇小说月报》《长江文艺·好小说》等刊物转载,获公安部第十二届、第十三届“金盾文学奖”、 2016《民族文学》年度奖、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文学奖首届“土家族优秀作品奖”等多种奖项,多部作品被收入各种选本,现供职于湖南省某县公安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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